第04章:繁文缛节

作者: 树栖鸦 字数:3067

  夜风已起,我慵懒闭眼于案侧。

  猛然睁眼,牡丹走了进来,难得带着一丝怯意对我道:“娘娘,右史朝锦朝大人求见。”

  我微微蹙眉:“何时文武百官也能随意行走后宫了?”

  牡丹回道:“是皇上的意思,梅靖大人求雨有功,皇上让朝锦撰文为其美言,还允朝锦来凤沥宫询关于梅靖大人的大小事迹。”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梅忠远去西北上阵杀敌,付诸血肉性命,事如今却为梅靖撰文,摆明了是在梅家这里重文轻武嘛。

  莫非是江折认为手握重兵的将领最是祸患?

  牡丹抬首看我:“娘娘,不会有事吧。”自从今早之事发生,牡丹已不似往日般灿烂,也开始变得小心谨慎。

  我闭了一下眼睛道:“让他进来,有无事也得会了他才知道。”

  牡丹应了一声,退下了。没过多久,门帘那边又有动静。

  一阵寒风袭来,我睁开眼,一个身着深蓝衣袍的男子已然立于我的面前。

  我眯眼看他,他一揖到底:“臣拜见娘娘。”

  我不知他来意善否,道了一声:“免礼。”

  他缓缓直起身,我看清了他的脸,称得上貌若冠玉一词,只不过美丽的花都是有毒的,我不知他居心何在,便不可轻敌。

  双方对峙良久,他道:“臣本不想来的,也不愿沾染,只是圣命不可违背。”

  他言辞直白,却反而叫我更起防备之心。

  我紧紧看着他的眼,妄图探出些什么:“你想说什么。”

  一时之间我感觉到了空气之中的火药味,可他的面容却出奇的平静,好似此来不过是与老朋友叙叙旧,并不是面对着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开国皇后。

  他正视着我:“娘娘冰雪聪明,应该知道皇上让臣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一碗毒药,污蔑梅太医,皇上和娘娘之间所谓的误会肯定不止这些吧。皇上让臣此来,无非是想想让臣借着为梅靖大人撰文的缘由多夸夸皇上的高风亮节,至于为何只为梅靖大人一人撰文,娘娘应该明白,当年明太祖为何要杯酒释兵权,娘娘心里最清楚。”

  我真的被镇住了,我原以为他是江折的人,可他此时字句中无非都是在贬江折,我愈发狐疑:“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他如斯直截了当,我再绕弯子也没意思了。

  他做了一个揖:“臣敬佩梅氏一族的赤胆忠心。”

  我闭了下眼,不由得叹道:“你真是一朵奇葩。”

  我邀他入座,上了茶,浅谈了一下梅靖,因为我根本忆不起他。就算他神色有异,我也懒得去管,不舍小抓大只会自取烦恼。

  夜愈发深了,我与他不由得就谈到了诗词佳赋,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满腹经纶却尚存,诗篇词曲不经意间信手拈来,叫我自己都有几分惊异。

  他竟也愿与我交谈。

  他的文采不在我之下,我念过的诗他都能倒背如流,天下注解,他不漏一样,就连自身的见解都是那样的独到。

  “恰恰我也读过秦观的《鹊桥仙》,尤其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叫我印象深刻,明朝沈际飞先生评其'化臭腐为神奇',我认为不尽然,牛郎织女的情思民间百姓都耳熟能详,只得说此情美得脱俗,足以为素人挂齿,又何谈臭腐?”

  烛火映着他俊朗的脸,真叫人移不开眼。

  我自是不及,只得笑道:“受教了,我常常借用古人之言,却不知古人言辞也常有差错。”

  他嘴角微扬,饮了一口茶,此刻美得正好时。

  天气愈发得冷了,我披着一件斗篷都隐隐觉冷,看着朝锦衣薄似飞,我觉他一定冷。

  “朝锦。”我第一次念他的名字,只觉心不知为何猛然一颤。

  “嗯?”他看着我的眼,他的眸清澈得宛如一汪清泉。

  “啊……那个,天有点冷了,要不要我让牡丹给你抱个汤婆子?”此言一出,我方觉不妥。

  我是皇后,他是臣子,那有皇后关心臣子冷暖的道理,想起方才所谈种种,皆是坏了的规矩的。

  他神情微重,起身做了一个揖:“娘娘,天色已晚,臣先告退了。”

  “嗯……好。”

  目送他离开,我心中竟有些许的失落,想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傻了,我怎么能因他最开始的一席话就信了他呢。

  身处险境,怎能如斯单纯?

  牡丹进来,看着我,试探性地问道:“娘娘,您没事吧?”

  我摆摆手:“没事,我有些乏了,去睡了。”

  明月高挂,临近月中,月也有些圆了。

  宫门刚刚下钥,而此时朝锦已经漫步在凤逝江一带了。

  这一带是闹区,就算此时已经夜深露重,可是街边小贩叫卖声,纨绔子弟的嬉笑声,歌舞声,还是不绝于耳。

  朝锦驻足而观,凤逝江上莲灯盏盏,美得摄魂。

  此江名唤凤逝江是有个故事的,野史传说有个皇后,生性顽劣,常常溜出宫到这一带游玩。元宵节至,宫中宴席,她称病不去,来此赏灯,恰巧遇上了因伤病休息的锦衣卫。二人一见倾心,没过多久便携手私奔。百姓被他们的爱情打动,纷纷为他们掩护。

  所以这条江被当地百姓命为凤离江,可太后盛怒,硬是将其改成凤逝江。

  名字虽不祥,但这个故事若是属实,这条江也算是见证了一场美好的爱情。

  景色虽好,但他心中还是一沉,转身离去。

  路越走越僻静,越走,他越迈不动腿。

  他没有累,小时候他常常背《诗经》,背《论语》到此时,只不过他此时很怕,怕父亲正站在家门前,母亲就站在一侧……

  奉旨入后妃之所,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定然会被非议。

  而父亲,最听不得非议,最不允许有关于朝家的蜚语。

  寒风吹过,竹林曳曳,沙沙作响。

  无论心中如何抗拒,“朝府”二字还是赫然映入眼帘。

  朝锦紧闭了一下眼,果然在门槛后看见父亲挺如松柏的身影,也看见母亲一身梅红,躲在父亲身后,很是不忍。

  朝锦一咬牙,迎了上去,寒风打在脸上,似是在宣告着什么。

  明明开始他就可以婉言抗旨,可是他却接旨了。无疑这是他对父亲的反抗。

  一步一步,走上红木台阶。

  “父亲……”那个高大的身影就在眼前。

  “逆子!”朝荆从腰间抽出鞭子抽向朝锦的腿。

  “呃!”深蓝的衣袍突然间多出一道血痕,朝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母亲朝韩氏惊呼一声捂住了嘴,却不敢上前,为儿子查看一下伤口。

  “我从小怎么教你的?如今你全忘了是吗!文人最重礼节,你呢!出入后妃之所,惹一身非议!我朝家的脸全让你丢光了!”

  气急时又是一鞭子,朝锦扭头不肯看朝荆。

  “今晚你就跪在这儿反省!”朝荆怒甩鞭子,怒目瞪着朝锦。

  “慎言……”朝韩氏于心实在不忍,拉了拉朝锦的衣袖……

  “不准给这个逆子求情!”朝荆吼道,“我朝家世世代代战战兢兢,全毁于此逆子一举!叫我如何再敢祭拜祠堂中的老祖宗!”

  朝韩氏只好松开了手。

  要知道朝家名盛,无论在朝野,在媒妁,都要不留一丝垢痕,就连当年她与朝荆成亲,也是经过再三斟酌。

  然而朝荆仅仅只是因为她是清官之女才娶的她。

  对她,他从未动情,她只能更加兢兢,不在他心中,留下半分污点。

  寒风之中,朝荆瞪着朝锦,面色通红,没过多久就转身踏入府中。

  朝韩氏抽出手绢抹了抹眼泪,看看朝锦,随了朝荆进去了。

  “咯吱——”大门被下人关上。

  他听见下人在墙角窃窃私语声

  小时候,父亲打他,他就哭,就反抗,自是饱读诗书就与父亲争辩,可是如今他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幼稚。

  这朝野,不是他想左右便能左右,空有精忠报国,宏图之志根本不够,唯有保住这高风亮节的美名,朝家,才能安安稳稳地在朝野中有一席之地。

  可是……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闭眼吟道。

  几个家丁在墙角喃喃道:“这少爷在念什么呀,要不要通报老爷啊?”

  “别啊,小心老爷生气,连你一道打!”

  “哦哦哦,还是大哥聪明!”

  整个朝府被一片竹林围绕,故而无论四季,只要有风,竹林中的沙沙声音便不绝于耳,朝荆很喜欢这样的声音。

  可朝锦对其早就厌倦了。

  管他世代清廉,管他书香门第,管他朝野元老,不过是自己缚着自己罢了。可朝锦又能怎样啊,朝氏一族多少代人打下的根基,怎能在他手中毁于一旦。

  他做不到,又不想碌碌无为过此一生。

  他更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在朝野时不时附和一句,时不时驳一句显示忠诚,做不到,让自己将来的孩子,成为朝家世代忠贤的傀儡。

  他只愿,执一心爱人之手,过匹夫的日子,教书织布,不必,为贤名所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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