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命运之大变

作者: 一片痴 字数:5365

  今年燕国的初秋,略略带上了几分凉爽。

  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才回长欢府享受了三天回归平静安稳的日子,贺兰秋这个大忙人就收到远方来信,急匆匆要去燕国的另一个地方处理公务了。

  我在长欢府外亲自送走了他,久久盯着他离去乘坐的马车,半晌没能回过神来。不是太明白为何这一刻的自己对他很不舍,反正我站在原地执着地等到马车消失在眼前许久,直到被凉风吹得一个激灵才想起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往回走。

  然而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前一天那种疑惑的原因。

  竺邺来到我的寝殿,用最轻缓的语气告诉了我之前在回燕国的路上他说“没到时间不好说”的那件事。

  听完的那一刹那,我感觉我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来不及埋怨竺邺为什么会告诉我那么晚,来不及在他怀里捶打他一顿朝他哭一顿,我就陷入了极度昏迷,三日不省人事。

  他说的这件事,毕竟是我这辈子命运中重大转折点的导火索,后来因此发生的,几乎让我失去了一切:慈爱的父皇,温婉的母皇,有时候暖心有时候欠揍的皇兄,高贵的身份,华丽的府邸,以及一颗穿越以后就保持着纯真和温暖的心。

  不知是不是预示了将要到来的离别,我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那些和灵魂不是亲人胜是亲人的人,一个一个,像播放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重现。日夜不停,如同梦魇一样紧紧缠绕着我,叫我快要呼吸不得。

  这样难受,如同当年的穿越,被火烤、被水淹的煎熬。

  从眩晕中醒来时,我坐在马车里,准确地说,是躺在竺邺的怀里。

  听他后来说,我一睁眼,眼瞳是血红的,眼泪止都止不住得往下落,湿了他为我擦泪的一整张手帕。看着他,就像看不见面前有这样一个人似的,空洞而又僵直。

  他有些害怕,一直紧紧地抱着我,箍在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不停呼唤着我的名字。

  还好,听见了熟悉的温和的声音,我最后看着他,眼神渐渐地有了些许光芒。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使劲闭上眼,将里面不断满溢的泪水挤出,勉强看清了上方低头望着我的竺邺。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忍,轻轻地为我抹去泪水,“竺邺何必骗公主。”

  忍了许久,我终于哭出声来,好不容易克制住的泪水又像流水一下划过脸庞:“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撕扯着竺邺的衣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里的痛楚,哭声却没有减小,一直到脑袋发闷,差点哭得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才被着急无奈的他往人中使劲一掐,神智恢复了半分的清醒。

  我愣愣地停止了哭泣,盯着马车车顶黯淡的木色,眼睛一眨又是两行热泪。

  脑袋放空的时候,悲伤的事情总是会蜂拥而至,我在马车行进的单调声响中,回忆起了竺邺对我说的那件事。

  他说,我的皇姐,那个曾经在未央殿殿顶上说“悕悕,我不会和你抢任何东西,如果抢了,那一定不是齐媗乐”的人,已经被宋雪铃魂侵,变成了我这辈子最恨的人。

  他说,我的母皇,在我们到达燕京的那一日,于齐父皇的皇陵前消失,姜国亲信三日寻找无果,她像人间蒸发一样无影无踪,生死未卜。

  他说,我的齐父皇,并不是死于急病,而是被披着他女儿的皮的人,在半夜噬魂于睡梦之中。也就是说,他在高兴看完“女儿”的婚礼不久,毫无防备地离开了人世,甚至去世前还没来得及见他最想见的两个女子一面。

  他说,空灵,在收到我父皇的书信赶到燕国时,意外发现了还附身在青柚身上的宋雪铃正在噬皇姐媗乐魂魄,为了收回媗乐的灵魂,他被怨力大增的宋雪铃趁机重伤,此时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养伤,与外界毫无通信。

  而我的婢女青聆和奉命保护我的道士玉祁,在竺邺告诉我这些事的那天之前先后消失在长欢府。一个武功高强、身份神秘的女子,一个不会武功但是道术不低的道士,在全府侍卫和暗卫周密的监视下像母皇失踪那样不见,谜一样地离开。

  以上,所有的所有,聚集在竺邺的一番语调温柔却字字锥心的话中,足以击溃我这两个月来逐渐脆弱的心灵。

  然而此刻,只怕还有更糟糕的事。

  “燕宫出事了,对么?”我还在看着马车顶,眼泪没有停过,但是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好好想想这些事情的发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燕宫没有事,我晕过去在长欢府,醒来也一定在长欢府,再不是也在宫里,而不是现在这样坐在跑得飞快的马车上,车里只有竺邺一人陪伴。

  余光见他依旧在低头凝视着我,许久,还是吐出一个字:“对。”

  我绝望地闭上眼,眼睛已经哭到麻木。

  耳旁静了很久,只有自己难以忍受时才重重吐出一口气的声音,除此,便剩下外面马车碾过道路留下的单调重复的吱呀声。

  我在努力排出胸口内沉重的浊气,还好除了头很痛,没有再次晕过去。

  良久,气息微弱地呢喃道:“你已经知道宋雪铃的事了,是不是?”他既然知道媗乐不是那个媗乐,就一定会查到是谁代替了她,而宋雪铃又是曾经右丞相嫡幺女、差点成为燕皇后妃的人,这样一个轰动京城一时的女子,身家很好调查,与龙家的种种纠葛和民间流传的异象更好调查,我这一问,只是在加强心中的肯定而已。

  “嗯。”他果然答应了一声。

  我乏力地点头,静了一会,睁开眼看着他:“竺邺,我想回去。”

  他还在看着我:“回哪里?”

  “回燕京。”我说,“齐父皇和皇姐已经遭遇不测,母皇去向不明,如今和我最亲的人只剩父皇和皇兄,我不想留他们去面对宋雪铃那个快要被仇恨逼疯的人……”

  “他们对你很重要,那我呢?”他的脸上没有笑意,不紧不慢地打断我的话,像是不经意的事。

  我张了张嘴:“他们是我的亲人……”

  “你要去哪里我都会陪着,这一点你一定知道。可燕皇和太子已经遭遇不测,宋雪铃以长欣二公主和齐国女皇的身份合并了燕姜齐三国,做了三国女帝,并且对天下宣称长欢公主妒忌她做了齐皇,蓄意谋杀了燕皇和太子,准备继承燕国的皇位,正命三国军队通缉你。你现在回去,只会被她用大逆不道的名义立即处斩,而不能为燕皇和太子做任何事,更会连累我这个包庇公主出逃的驸马……你想看到这样么?”

  他连“公主”这样的尊称都不用了,这样面无表情的一席话狠辣地将我内心的伤疤全部撕开,让我想面对它们的勇气全部消失殆尽。

  我所有的侥幸被打碎,无力和茫然涌上心头,捂着眼睛不由得再次哭了出来:“可是我还能怎么办?!我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他们只给我留下了被宋雪铃夺去的皇位和子民……我现在只能让自己和她抗衡,就算不行也必须破釜沉舟,我做不到让自己只会一味地躲避!”

  竺邺将哭得脱力的我拥进怀里,紧紧的怕我真的会消失,他的下巴硌在我的肩窝里,让毫无安全感的我找到了一个令我能够最起码安心的怀抱。

  呼吸在我的耳边轻拂,他稳稳地道:“亲人都不在了,你有我。瑛桐,和我去陈国好不好?”

  “乐府在陈国,等我把乐府从叔父那里夺回来,乐府弟子遍天下,我们就能多一份力量和她对抗,成功的把握也更大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动。”

  “以我一人的力量,顶多能依靠绿绮杀到她居住的宫殿,可她不是普通人,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为你除去她。无谓的进攻,我不会去做,要做要杀,就一定要成功。”

  “你放心,此刻我们必须远离燕国出去躲避,但是不出五年,我一定会为你夺回三国,哪怕你还想要别的国家,只要你说,我就算多用五年十年也一定给你夺来……”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已经抽泣着吻住了他。

  这不是我的第一个吻,但绝对是和竺邺的第一个吻。轻轻含着他的唇,我闭着眼没有看他,但是从唇上僵硬的触觉可以知道此刻的他愣得厉害。

  哭得太久,我的鼻子早已塞得不行,很遗憾无法闻到他呼吸间那抹挥霍不去的绿竹清香。

  感受着他湿热的呼吸拍打在我的脸颊上,我吮吸这他唇上的味道,不用睁眼也知道他的目光如炬,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吻他的我。

  等了许久,他也开始浅浅地回吻着我,温柔,清淡,如同他这个人给我的感觉,细水长流,日久才会生情。

  我没有了亲人,还有他。在我经历了那么多喜怒哀乐后,还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向我说这样的话,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都很感谢他。至少让我有一个方向可以前进,而不是等死,也不是找死。

  他让我知道,失去了最有权有势的后盾,我还有他可以依靠。

  我至始至终,都不会一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结束了这个吻。

  唇上忽而撤走的薄唇并没有带走方才冒出的暧昧情愫,我睁开眼,眼前有些朦胧,看着依旧俯身抱着我的他,他朝我轻轻一笑。

  这双眼睛,一直都很好看。

  我回了他一笑,虽然想想可能有些僵硬,但是我有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竺邺。”我唤他。

  “嗯?”

  “我……我……我和你一起去陈国,等你先拿回你自己的东西。只不过……从今以后我就不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长欢公主了,你……可不要因为嫌弃我,把我们两个的约定视作无物。”

  又黑又深的眼瞳温润得像一块微弱灯火下墨色的玉,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点头:“放心,不会的。”

  我继续和他含有笑意的眼睛对视,然而在此之后,我却不怎么幸运地在眸子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双颊微红,鬓发散乱,领口衣衫不整的羞态。

  之前都顾着哭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还有这回事。

  尽管竺邺没有多想,我一开始我没时间想,但是此刻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我只好轻轻伸手推了一下他:“压着我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像是才发现一样,立马直起身,然而还是保持着打横抱我的姿势,左手揽在我的后背,让我躺在他的怀中。

  我晕了三天,也不知这三天竺邺用什么东西吊着我这一口气才让我挺到了现在,但是刚才说了那么多,又和他腻歪了一会,此刻早已累得一身虚汗,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也没有心情从他怀里挣扎起来还自己绾头发打整好形象。

  反正我的睡容他也不是没看过,我觉得他也不会在意这些。这样一想,我也就放宽心了,心一宽,再是铁打的人也会有饥饿感。

  这么多天没好好进食,现在要吃也只能喝点粥或者汤什么的,但马车上哪里有这些。

  我不想给他添麻烦,只好将就在他怀里蹭了蹭,嘟囔道:“我想再睡一会,如果觉得累就把我放在座位上吧。”这样说完,听他说了个“好”字,就闭上干涩的双眼,凑合着再次睡了过去。

  这一觉是对精神和身体极限的补充,所以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乡野客栈的一张不太软和的床上。

  而外面,天已黑尽。

  “我们走了,那兰秋呢?”狼吞虎咽扒了两碗薏米粥,我忽然惊觉贺兰秋还在外地办公,当即心里被一阵凉意侵袭,放下筷子就看向坐在一旁擦拭琴弦的竺邺。

  他停下擦琴的动作,微微抬眼瞥了我一眼:“我已经和他传过信了,以贺兰秋在天下商业的根基,宋雪铃根本不可能动得了他,他办完公留在宜州也不会有任何事,你放心好了。而且……”他忽然将琴放在一旁,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道:“他已成功在宫变之前于东宫秘密救下了太子妃,除了太子的逝世让太子妃郁结于心不太舒坦外,她和腹中胎儿皆安好,正在宜州府里休养待产。”

  皇嫂和我侄儿都好好的?!

  沉浸在多日的噩耗之中,这样一件事犹如喜从天降,我激动得想欢呼又生怕被谁听到,捂着嘴直落泪。

  龙家的血脉还没断,还有皇嫂肚子里的孩子在!

  竺邺静静地看着我又哭又笑的样子,拿手帕给我擦去眼泪,知道我难得那么欣喜,他只是抿唇笑了笑:“从府里出来的时候,我除了给你带了两套换洗的衣裳,还拣了几样东西一同带了出来,就放在那个浅色包袱里,你去看看,我先到车夫的房里去商量一下明天行程。”

  “好。”我答应着,等竺邺一出去,迫不及待跑到那里去打开包袱,待看清里面井井有条摆放着的东西之后,心里忽然划过一股暖流。

  兰秋送给我的面具,父皇给我昭示身份的“长欢金牌”,母皇和皇嫂在及笄礼上给我的那两只簪子,甚至还有……

  我内心五味杂陈地拿起那管自穿越到这边来就一直陪伴我直到忱天和“皇姐”订婚的紫玉笛,笛身的尾部,还有当初从燕启程往齐时,皇兄为我坠上的“龙悕乐”三字的坠子。

  我不是把紫玉笛送出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而且……

  等等,忱天!

  想到紫玉笛就不免他,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急忙打开房门往外冲。

  我要问竺邺,问他忱天到底知不知道那个“皇姐”并不是齐媗乐!

  这客栈虽然是乡野里的,但老板建客栈也建得不算小,统共有七、八个房间。我并不知道我们的车夫是住在哪里,既然竺邺说要和他讨论明日的行程,那我就一个一个地听里面有什么声音,免得到时候进错了房间。

  还好,这一天只有我们三人入住,我并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准确找到了车夫的房间。

  然而,我却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公子要杀?”

  杀?杀谁?

  我一激动就把们推开了,屋内昏暗的烛火因我突兀地开门而摇晃起来。

  竺邺坐在方桌的一侧,正用手摩挲着一只茶杯,想在思考着什么。隔着桌,一个马车车夫装扮的男子笔直地站着,微微颔首看着竺邺,方才那句话一定出自他的口中。

  因为我的动静,他们此刻都抬着头看着我,略略带了些惊讶。

  我愣了一下,回身把门关好,“你们说,要杀谁?”

  竺邺看着我,不语。

  我试探着问:“是不是,宋雪铃?”

  他垂下眸子,继续摩挲着茶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我走过去,“车夫”急忙给我让开路,朝他颔首,我垂眸看着拢在烛火光晕里的竺邺,声音忽然染上淡淡的哀求:“可不可以不杀她?”

  握着杯子的手一顿,竺邺疑惑地看向我。

  “她不是常人,如今只是灵魂寄宿在皇姐的身体里,如果贸然伤她……真正伤到的,是我的皇姐。我不想伤她……”仇人可以杀却杀不了,这种让人抓狂的心痛感让我几乎失控,可这痛楚越深,我才能清楚地明白盲目对宋雪铃带来的严重后果。

  我很怕自己的优柔寡断会让竺邺烦躁,有些抱歉地瞄着他的面色,可他只是看了我许久,叹了口气,起身过来轻轻拥住我。

  “好,不伤她,但我们明日就不能再乘马车了,那样太慢,遇上追兵不好甩脱。”

  我靠在他的胸前点头,又问道:“骑马不是更容易暴露身份么?”

  听见他轻轻笑了笑,将我从怀里放开,看向那个在旁边低着头一派恭敬的“车夫”:“他是我父亲的亲信,乐府高层弟子之一,他有办法让我们不被追兵认出。”

  我听见他有办法,心里也放松了些,却唯独遗忘了之前想问忱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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