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凉月如眉

作者: 树栖鸦 字数:3458

  斜阳似水,透过纸窗,柔情万种。

  “娘娘,”锦庭进来走到我的面前抱拳道,“吴公公照您想的对皇上说了。”

  我面前摆着一盘五子棋,想必从前的我十分喜欢下棋。“皇上什么反应?”我问。

  锦庭再一揖道:“皇上说,亥公公意欲行刺皇后,大逆不道,就任娘娘处决了。”

  我皱眉:“亥公公既然是御前之人,皇上又怎会轻易割舍?”

  锦庭道:“西北传来捷报,梅忠将军大获全胜,带领江王军将蛮夷打退至埃倪尔河一带。梅靖大人主持请雨大典,方才三十里城外天空骤黑,暴雨滂沱,乃是三十年难遇之大雨,梅靖大人正往京城内赶来。”

  我扬起了嘴角,拿起剪刀兀自修起了案边的红梅:“所以,那江折,是不得不放过我了?”

  锦庭一揖下腰:“奴才不知。”

  这时牡丹小跑进来,语气中略带欣喜道:“娘娘,御前传来消息,皇上来咱凤沥宫啦!”

  我微微点头:“锦庭你先下去。”

  锦庭随即欠身行了一个礼屈身退下。

  “娘娘,”牡丹坐在了我的身旁,满脸欢喜地摇着我的手臂,“皇上是不是要宠幸娘娘啦!”

  我看向棋盘,微微皱眉:“不像。”

  牡丹眼珠一晃道:“我看像,说不定皇上知道自己错了,又念在咱们梅家世代忠心耿耿,一欢喜呢,就想起娘娘的好啦!”

  我瞧她也是糊涂,那江折分明方才还想趁梅家重臣尚不在京,本着一手毒死我,一手给忠,靖二人一人安个“通敌”,一人安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只是梅家脉络着实广,他一时疏忽,就被捷报打个措手不及。可牡丹竟连这点都看不出,智商着实可叹。

  但我也不好叫她的幻想落空,就听她一人道花好月圆兮不说话。

  门口的小太监扯着嗓子喊了句:“皇上驾到——”她立即正色起身站在一侧。

  我瞧见一角黄袍出现在了视野中,随即一个欣长的身影完整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不知怎的,门帘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眼前人鬓发摇曳,有一梦境之感。

  “臣妾拜见皇上。”我下座弯腰行礼。

  牡丹一开始有些愣,听见我的声音才慌忙跪倒在我旁边。

  眼前人似生来便有王者气场,只是站着,早已不怒自威。

  他缓缓落座,正面黑棋:“皇后平身吧,免得你母家要治朕个苛刻中宫之罪。”

  “臣妾母家定然不敢。”我面着他,并未起身。

  “不敢?”他的声音似长笛悠扬,又是那样震摄人心,“朕瞧你们梅家一个个的都反了!”

  一枚黑子被他重重砸在红木地板上,烙下了一个凹下的印记。

  我平淡地看向他:“臣妾母家一贯忠心耿耿,皇上何出此言?

  他直起身,因是在寒冬,他的衣袍微曳。他那样俯视我,俊朗的容颜如石雕一般,不得冒犯:“正是因你梅家干了此等苟且之事,朕才要出此言!”

  “那就望皇上道明,臣妾母家干了何等事情使皇上盛怒。若有,也望皇上拿出真凭实据,不要冤枉了忠臣。”他的眼深邃无比,叫人有些不敢看他。

  他从袖中掏出一纸书信甩在我跟前,冷冷道:“近日侍奉潇妃的刘太医偶染风寒,请病在家,你的好哥哥梅遥日日为潇妃把脉竟对其暗生情愫留下此等信件,凭这一状,朕便可斩他的脑袋,削你梅家兵权!”

  我头疼,我居然还有个哥哥,我妈可真能生……我拾起书信展开扫了一眼,第一句便是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这却是秦观写的男女情词不错,牛郎织女七夕相会,含情脉脉却转瞬即逝,比喻宫中太医与皇帝之妃之间的情愫再恰当不过了。可“飞星传恨”一句暗含牛郎离恨,用于此处并不恰当。

  我看完此信捋了捋心绪,定气看他:“敢问臣妾之兄入宫多少载了?”

  他不知我葫芦中卖了为什么药,蹙眉道:“十年。”

  我再问:“皇上登基多少载了?”

  他吸一口气:“三年又十一个月。”

  我微扬嘴角,故作镇静地看着他道:“既然臣妾之兄侍奉过两任君王的妃子,定是对君上一片忠心,较其它太医更是沉稳,且比潇妃美貌,有文采的大有人在,可臣妾之兄偏偏瞧上了潇妃娘娘,不过为潇妃娘娘把了几日的脉便连命都不要了,送情书,还写了如斯露骨之言。”

  他双眉微皱,已是连眼都不眨,似是泥塑胚胎。

  我再道:“若此逆言当真出自臣妾之兄,臣妾便是很纳闷,如斯深情定早日溢于言表,可潇妃娘娘先前并未向皇上状告,若臣妾之兄真是衣冠禽兽之辈,那潇妃娘娘将自身名节置于何处,又将皇上的颜面置于何处?事到如今再报,对其名节,对皇上颜面的折损定是翻倍的,潇妃娘娘冰雪聪明岂会不懂?而臣妾之兄与臣妾一同长大,其品性臣妾自然了如指掌,定是不会做出如此苟且之事,损皇上颜面。常言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望皇上明察,莫要伤了忠臣的心。”

  我一席言道完,宫内倏地静了许久,江折眯缝着眼,瞧不透其中的情真意假。

  我试探性的一唤:“皇上?”

  江折又吸一口气,弯腰扶起我,嘴角牵起一抹如弯弓的笑,不像出自真心:“朕有小半月不去潇妃宫里了,兴许是她在闹脾气了,让皇后有了这样的心绪是朕不好。”

  我站起道:“潇妃娘娘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望皇上稍稍着手查查,一是莫要叫臣妾之兄背上个背信弃义的名号,二者查清来龙去脉,也好叫皇上莫要因此伤神。”

  他道:“这是自然。”

  我心想他这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气氛实有些尴尬,于是他先开了口:“你梅忠将军大胜归来,朕会赐他一等护国将军的名号,你的二哥梅靖梅大人更是为白鸣县求得大雨,大功一件,朕也会为他提一提官职。朕想他二人归来定是最想到宫中见见皇后,朕不懂操办什么庆功宴,就望皇后先好好慰问慰问你二位兄长。”

  他这话说得当真是恳恳切切,而我自然懂,他借梅遥绊倒梅家一记不成,定是要安抚梅家,免惹天下非议,这安抚之责自然是落到我头上最为适宜,最好是替他多多美言,免得我兄长听到些他苛刻我的风言风语一时气结领兵造反。

  我微微一笑:“臣妾与皇上夫妻同心,皇上要臣妾办的事臣妾尽力办好就是。”

  他眼中再无一丝情韵,空空的,数余秒后终于有一笑:“多谢皇后。”

  他喝了一盏茶便匆匆离去,想必该做该说的都结了,对我也没其他好说的了。

  可他这刚走,靠着墙的牡丹直接瘫坐下来,紧闭着眼睛不停喃喃:“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想想也对,这刚上来便要问个能满门抄斩的罪,寻常女子不被吓昏算好的了。

  我只得走过去弯下腰为她顺气:“现在不是没事了吗?你这副模样可不要叫人笑的?”

  她带着哭腔道:“笑就笑嘛,刚刚吓死我了,什么鬼嘛!这和皇帝抢女人的帽子是能随便安的嘛,梅大人一不小心可不就没命了啊!”

  我刚想接着安抚她,就听见人行擦风之声,“蹭蹭”一阵,我已觉有人到了门帘前。我的心猛然一惊,锦庭已经掀帘而入了,他将左手摁于腰间剑鞘之上道:“牡丹姑娘为何嘶喊如此大声,是有何处不妥吗?”

  我抽了抽嘴角,他倒是护花心切。我摆摆手:“无妨,不过方才受了些惊吓,过会儿便好了。”

  他应了一声,随即又瞧了牡丹一眼,左手颓然从剑鞘之上放下,退了下去。

  我对牡丹道:“他似是很看重你。”

  牡丹气顺了许多,深吸了一口气,垂眼幽幽道:“与其说看重奴婢,还不如说是看重娘娘。在这深宫之中亲姐妹都会反目,就更考验奴仆的忠诚了。奴婢自是对娘娘忠心不二,越是如此,若奴婢有差池,定会殃及到娘娘。锦庭,是在担忧娘娘安危。”

  我竟不明她之所想。

  只听她语之幽幽,不知她心之何忧。

  她也退了出去。

  我塌边托腮静静冥想,前尘往事依旧忆不起来半分。

  待我睁眼时夕阳早已斜下,橙黄暖光透过纸窗映在案上。

  或许这正是冥冥所定,只有想不起来以前的,我日后方可过得更好吧。

  “娘娘,”一个小太监弯腰进来细声细气道,“皇上今日去了潇妃娘娘哪儿。”

  我垂眼应了声:“我知道了。”

  他刚想退下,我想起件事,喊住了他:“我二位兄长将于何时入宫,皇上那儿可有消息?”

  小太监应道:“您的二位兄长将于同一日一同回京,因梅忠将军月中才能返京,故二位大人会在中旬到宫中探望娘娘。”

  我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另一处,在不知名府邸深处,一间内屋中摇曳着昏黄烛光,一清秀男子墨发披下,一身墨绿衣袍,闭眸轻念:“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大人……”一灰衣小侍在一侧怯怯道,“您快别念了,让老爷知道您又弃圣贤书不读,定又要呕火了。”

  “圣贤书,”他垂眸道,“何为圣贤书,治国安邦,我读得不甚少了。在如今这世道读过几本书便自是名家,那这书香门第又有何意义呢?”

  “大人……”

  他缓缓睁眼,看木门:“我的庭院,存于朝家,无萤火,无促织儿,更无土花。二十余载了,该读的,我读了,该做的,我也做了。可是我这心,却总是空落落的。”

  灰衣小侍犹豫再三终开了口:“大人,有很多名门女子呢。”

  他嘴角微扬:“万紫千红终是一个模样,难入吾之眼。”

  灰衣小侍再犹豫:“那……”

  他摇了摇头:“你出去吧。”

  灰衣小侍悻悻退下。

  而他看向枕下画卷,眸色凝重:“倘若是你,可愿为我,余一席之地。”

  夜风起了,如泼墨的夜空挂了如凉眉一般的月。

  案边有一把古剑,映着烛火,鞘上刻着苍劲二字:朝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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